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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鸽子花开

发布时间:2023-07-17

邓贵环

今年的初夏时节,网络疯传着一组照片。在鄂西山区,成片的鸽子花绽放成一片花海,如洁白的云霞,漂浮在一座座植被茂盛的山山岭岭之间。

 照片里的花海,就在娃娃寨。四十年前,武汉植物研究所研究员、植物学家金一新、陈作宽等人,闻说鄂西的深山里,生长着数种珍稀的植物物种,他们决定去查看究竟。经过考察,在湖北秭归与巴东交界的娃娃寨,发现了极其珍贵的楠、甜槠栲、银杉、珙桐等濒危的珍稀物种。

八九十年代,娃娃寨山里的人们了解到城市人冬天喜欢烧木炭来烤火,而且以能烧到好的木炭为荣耀。于是,娃娃寨周边的农户,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在自留山里打一口土窑来烧炭。家中没有男劳动力的,雇请外地人去深山烧炭,也在所不惜。人们以砍到最硬的木头、烧制出熬火最好的木炭为骄傲。

从此,大筐大筐裹着雪白炭灰的木炭,从深山里源源不断地运送出来,远销宜昌、恩施市区内外。山上的硬木头很快被砍光了。娃娃寨连绵数十公里的群山里,很少再有合抱粗的树木。

听老辈人说,当年搞集体的时候,不知道谁起了个头,说那些巨大的树木长在山里或者粮田里,遮住了其他树木和庄稼的太阳,要砍掉它们。于是娃娃寨,这个以生长古树闻名的山寨,几十株树龄至少在数百年的古树被砍倒了(有人专门数过,那几年总共砍掉了二十九棵大树),其中最多的,是白果树(银杏树)和油杉树。

村里一棵生长了上千年的白果树,也没能幸免。听老人讲,当年一个小队的男劳力,日夜不停地轮流砍了几天才砍倒它。倒下来的古树,把周围的一大片树林,夷为了平地。肢解下来的部分树干和树枝,全队的人家当柴来烧,烧了整整一个冬季。

砍下的树,若隔得较远,人们砍倒它就算完事了,随意地将它们扔在山里,任凭风吹日晒。一棵古树腐烂的过程,往往要延续十多年、甚至几十年的漫长岁月。

我清楚地记得,一年山上发洪水,我家旁边的河沟里,冲来了一段白森森的木头。那是一段没烂完的木头芯子。这段木头芯子,那年二十岁出头的哥哥,一个人还合抱不过来。它被父亲推到岸上晾晒了几个月之后,和爷爷一起,用锯子纵剖成两半,背回了家,锯成了几大块厚厚的木板。它们最终成了我家厕所的盖板。这些盖板,让所有去我家上厕所的人,感到了极度的踏实,和十分的奢侈。

后来,政府不许烧炭了,一位在山里烧炭多年的人说,那些年,娃娃寨的栗木、铁树等坚硬的木头砍光之后,他还烧过勉强能烧的所有木头。有一种初夏盛开雪白花朵的树,让他记忆尤其深刻。“那花可真好看,每一朵花的花心里,有一只像眼睛一样的黑点呢!”说到此处,他的眼神里充满神往。“我觉得太好看了,没舍得砍完,还留下了一棵。”

凭直觉,那应该就是植物学家们证实存在的珙桐了。当年年轻的烧炭人,已经成了两鬓斑白的老人。

我想请他带我去找找那棵被他留下的树,他指指自己的腿脚,说,在山里烧炭的时间太久,深山湿气太大,腿脚都患上了风湿病,走不动了。我捋起老人的裤腿,那一双腿果然已经肿胀变形。

但他告诉我说,住在娃娃寨山脚下的杨老伯,知道那棵树生长的地方。

于是我去请杨老伯带我去寻找那棵树。

杨老伯已经七十多岁了,身体单薄,却还算硬朗。

老人听我说明来意,二话没说,起身给我们带路进山。一边走,还一边为我们砍倒罩住羊肠小道的荆棘。

从大清早一直到日上中天,我们一刻不停地往山里行进。老人一直走在前面,在他的身后,一条窄窄的小径,引领着我们,一步步走向大山的深处。

山路难走,走的时间又长,我们累得气喘吁吁,老人却似乎不感到十分的困难。 他一边走,一边观察,确定着自己所走路径的正确。他告诉我们,当年他也是听烧炭的人说有那么一棵树,怀着好奇,他曾经跟烧炭的人去看过一次。

“那树开的花可真好看呀!”老伯说,“这么美丽的花,我一把年纪,还是第一次见到。”

“这几年我也没进山去看过,不知道那树现在怎么样了。眼下正是开花的时节,要是运气好,能看到花呢!”

又走了一阵,老人停了下来。他左右看看,又往山顶看了看,说,应该是快到了。这时候,我们已经进山很远,到了一个山沟里面。

这山沟树木茂密,遮天蔽日。扒开繁盛的杂草,可以看到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溪。溪水带着深山的寒意,从我们的脚下向出山的方向流去。

“你们快看,它在那儿!”老人惊喜的声音从头顶传了过来。

我们顿时兴奋起来,几个时辰登山带来的疲劳一扫而光。

老人指着前面的一棵树说:“就是它!”

顺着老人的手指,我们抬眼看。那是一株深色树皮、长得又高又直的树。挺拔的树身,庞大的树冠,在一片树林里,显得卓尔不群。

“你看,那里,还有那里,开了几朵花!”老人指着那棵树,兴奋地叫我们看。

真的,在那里,在一丛丛浓密的树叶中间,几朵手掌般大的雪白花朵正在盛开!每一朵花都像一只只收拢翅膀、停留在枝叶间的鸽子,乌黑的“眼睛”,在雪白花瓣的衬托下,十分明丽耀目。

“真是太美了,不虚此行啊!”这是我看到花朵,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感想。

树下不远处,当年人们烧炭留下的炭坑,已经塌陷,还能看到一圈黑乎乎的轮廓。我围着这棵树,仔细端详它,抚摸它。我在这棵树的身上,看到了几处分明的刀痕。 老人也发现了,他不住地摩挲着被刀砍过的地方,连声说着“可惜,可惜。”

 第二次见到杨老伯,是几年之后。他告诉我一件事:

台子上千年银杏树下的那位老人,还有杨老伯的儿子,都想培育出珙桐的幼苗,也一直在尝试着。

一天,台子上的谭志金大哥告诉我,他家的自留山里,发现了一个生长着八棵溜直挺拔的珙桐树的巨大树篼。网络盛传的那组照片,有一张就是他那八棵开花的珙桐树。

从那之后,人们不断地在娃娃寨的山里,发现了更多的珍稀树木。最美的,还是那连片的鸽子花。像洁白的云霞,怒放在鄂西绵延不断的山山岭岭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