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橙之祖

发布时间:2024-01-16

慈祥的老祖母,仿佛是从屈大夫《橘颂》里走出的那一棵,伫立在邓家坡村东门头的半坡上,活成了全县橙树们的“活祖宗”。

我去拜见您的时候,是冬季某日,新年即将来临之际。我看到您并不显得伛偻,相反还很挺拔。您撑开碧绿的枝叶,像是为儿孙们撑起的一蓬巨大绿荫。您举着成百上千颗金黄的小灯笼,像是深情眺望儿孙们的眼睛。

您总是沉默寡言,不肯对人讲述您的过往。但我猜想,您的根一定扎得极深。穿过贫瘠,穿过战乱,穿过屈辱,穿过盛衰……只要您活着,您就是秭归的沧桑和脉络。

您总是沉默寡言,不肯对人讲述您的过往。事实上您也不用亲自讲,全县无数的脐橙树,都是您的儿孙。

那些还没有走远的风烟,则是属于我们自己的记忆。记得您曾经属于一个名叫四队的集体,您每年都能捧出成百上千斤广柑——让人想到丰沛的乳汁,被平均地分给本生产队几十户人家品尝,滋养那么多嗷嗷待哺的瞳仁。

总有无数炽热的目光投向您,但是最胆怯的那位青年人名叫何光槐。他曾读过私塾,喝过不少文化水儿。本来,他在众人的羡慕中当上了国家的银行职工,可是不巧,20世纪50年代末期,饥饿那个鬼,硬是伸出一双枯瘦的爪子,把他拎抓、抛投到家乡的泥土里。

何光槐的八个儿女,相继在您的膝下呱呱坠地,那可是八张不容易填满的嘴啊。他曾梦到您不再属于集体,而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老祖母。而因为有您的光芒滋育,他的孩子们便不再挨饿,一张张小脸长得像您手指上那些圆乎乎的橙子。

他运气好得没边儿,他没想到梦想竟真的能变成现实。某日,生产队长宣布分田啦,分田啦。队里所有的农田和橙子树,都被分了等级,被编了号,被写成了阉儿。老祖母在这时也只是一个纸团,只是一个阉。然后,几百双手,都想把您抓到自己手里,但是或许是冥冥中真有什么指引,您竟然被何光槐抓住了。

这是梦吗?他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头。疼!他知道这是真的了。他兴奋得要疯了。就凭着这一棵老祖母橙结下的果子,他可以换取好多的粮食,那么他那么多的儿女,肚子里便可以不再咕咕作响。

一位老人从远方走来,他的眼镜厚得像酒瓶子底。他是华中农业大学的一位老教授,姓名章文才,人称“中国柑橘之父”。前不久,他曾在一场名叫“运动”的风暴中跌倒,现在他低着头朝土地上四处寻找,试图把被命运摔碎的青春给找回来。老人在老祖母的绿荫里,巧遇到了正在给她松土的何光槐,微笑着赠给他一束纽荷尔枝条。这是脐橙新品种,他把它们从遥远的彼岸携带回来。老人在此时,分明像是从天上御风而来的一位神灵,朝普罗米修斯塞去一颗火种。

何光槐手持嫁接刀,对着老祖母说,我要给您做一些小小的手术啦,植入芽儿——每颗芽儿都是一颗饱满得急欲绽放的春天,就像现如今追求时尚的人们注射抗衰老球蛋白。

每一颗芽儿,都被何光槐有效利用,都分别以芽接、切接的方式嵌入了老祖母的肢体。疼痛袭来……但是女性总是这样的一个族群,不管人类还是动植物都一样,只要能抗衰老,什么样的疼痛她们都能忍受。

何光槐嫁接得累了,且天色已晚。最后剩下的一枝,他懒得一颗芽一颗芽地去嫁接了,而是顺手把整棵枝条嵌给了老祖母。那棵枝条上有七八颗鼓胀得厉害的芽儿。

他嫁接的芽儿,多数都存活下来。老祖母一下子变得年轻欢畅起来。而最神奇的是,他最后因懒惰而随手嫁接上去的那根完整枝条,不仅鲜活,而且当年竟挂上十几颗新橙。

相比之下,那些一颗一颗地嫁接上去的芽儿,却只是抽出了新梢;要是想要它们挂果的话,得在漫长的三年等待之后哦。

原来,整棵枝条是可以嫁接的。这种方法虽然要多费些芽儿,但是挂果快,缩短了成长期,当年就能产生显著的效益。这是多么神奇的事啊,须知,过去的农业教科书,可不是这么写的。这是源于何光槐自己偶然的神操作和发现。

于是他在新的一年,用这种整棵枝条的办法,为老祖母嫁接了更多,而它们都争气地鲜活起来;于是他总结提炼出这种新的嫁接方法。

满三峡的目光,都朝老祖母投射过来。老祖母焕发了青春,成了关注度极高的流量明星。而何光槐,居然看到,有一本《国家专利证书》,朝他飘过来,落到他摊开的手心里。打开,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一个词组:“柑橘枝条枝组腹接”。证书号为42199,日期为1994年某日。

峡江沸腾了。青滩的浪花抑制不住地为何光槐鼓掌欢庆。一个过去只会在土坷垃里刨食的农民,竟成了国家的“专家”?何光槐抱着老祖母,在她的膝前跪了下来。他的泪珠一颗颗滴落在老祖母的根部,老祖母被烫得一哆嗦,却知道他这是喜极而泣。

何光槐的心,更加宽阔了。他把老祖母的子嗣,都收集起来,播种成苗圃,并培植春天。

何光槐又给这些老祖母的不知多少代的儿孙们,次第嫁接上名叫“九月红”“红肉”“伦晚”的新鲜血液。稍后,老祖母的儿孙们,再次排着长队,走向峡江的深处,走向每一块被深耕的热土,走向被皮影戏、花鼓戏的唱腔浸染过的岩缝。

老祖母,现如今依然年轻态的老祖母,手指上居然能捧出广柑、罗脐、纽荷尔、九月红、红肉、伦晚等各种品种的橙子,捧出花果同枝的景况,这令人想起鲁迅先生谈过的如何塑造小说人物,往往在一个人的身上,可以看见浙江的嘴巴,北京的脸蛋,山西的衣服……原来老祖母是如此艺术范儿。

何光槐和他的大家庭,成了先富起来的“万元户”。这当然是老祖母的心愿。但是何光槐并没有过多地咀嚼他的小康,而是挎起他的装着枝条和嫁接刀的布包,转过身子,大步迈向远方的炊烟,他要把他的种橙技艺,传授给那许多期待的目光……

他在峡谷中跋涉时,不时将一双磨坏鞋底的鞋子扔到江中,随水漂远。

他的一群儿女,也紧跟在他的身后,走向沉甸甸的丰硕。其中步伐最为坚实有力的,当数他家的老五何明国,他以退伍军人的英姿,后来当选村总支书记兼村主任,带领全村人,把老祖母的儿孙橘苗,植遍了全村,并在2017年的立春之日,结出了国内首颗脐橙“亿元村”金橙,其甜蜜的滋味和芬芳的气息,迅速传遍了神州大地。

“峡江脐橙王”何光槐,早在本世纪初的某个日子,悄悄地隐退到老祖母的身后,化成了永远的寂静,倒是这棵秭归脐橙的老祖母,仍把270余岁定义为“青春”,仍在续写她不老的传奇。

(作者:刘小平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