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嘎嘎门前那条河

发布时间:2023-07-17

王文轩

嘎嘎离世已三十多年了,葬在一个山岗旁,四周松柏紧簇,春秋鲜花绽放,坟前那条升坪河,清澈明亮,“哗啦、哗啦”的流水,似天籁之音,高吭奔放,声声不息。

升坪河,发源于鄂西中部,出水口,名曰:“犀牛洞”。洞中一日三潮,潮起潮落,浪花飞溅,时而混浊发黄、时而清澈明净,传说,洞中犀牛翻身而为。此水,系长江之水,从巫峡峡谷渗入,穿百洞、越沟壑,过暗河,纵横百里,然后,像一条巨龙从犀牛洞喷出。有老者眼见为证,洞口有木船板和挠片流出,验证河水,从长江之巅而来,汇入长江东去。

嘎嘎斗大的字不识一升,但治家有方,育有三男四女,入学堂,习孔孟,日后人人成材,知书识理。嘎嘎生活的地方,穷乡僻壤,住三间瓦房,种十亩薄地,养猪放羊,嘎公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师傅,家境宽裕,在当地算得上殷实户。

升坪河水流淌不止,滚滚东逝,诉说不尽人间世态。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在升坪河两岸涎生了许多伐木工和放排汉。那年月,卖松柏杉树换油盐钱,补贴家用是常事,农闲时,村夫抡起斧头,向茂密的森林开战,一棵棵脸盆粗的杉木,瞬间倒下,惊得山鸡野兔四处逃散。从山上运木到河边,是一个艰难的历程,首先,从山坡上顺势滑下,然后,或两人抬、或单人扛,笔直的杉条少则三百斤、重达千斤,把运木汉压得“呼哧呼哧”喘着粗气,“嗨哟嗬儿——嘿咗——啊嘿——”的号子声,在崎岖的山路上流畅,在寂静的山岗上回荡。汗水不停地从头部、胫部、身板上渗出,凝聚涓涓细流,流入河中。

嘎嘎心灵手巧,身段纤细,满脸堆笑,一年四季包着头巾,系着围布,粗蓝布斜襟布衫,黑布宽松长裤,绑腿裹脚,三寸金莲,健步如飞,土家族血脉,练就出好客情愫,四乡八邻,人人皆知,典型家庭主妇,相夫教子,操持茶饭。嘎嘎家形似茶马古道上的驿站,她把一只黑黢黢的大铜壶用梭钩挂在火坑上,架起木柴,烧起熊熊大火,把升坪河水烧得滚烫,铜钱大的水泡在壶中跳跃,热气四溢,饮用不尽。灶台里的火焰日日不熄,大铁锅上架起竹格子,是专供运木工、背脚子加热饭菜所用,来此过往的商贾脚力,到此必定歇息,水足饭饱之后,倚墙角、靠椅背,横七竖八,与周公相会,同仙女调情,迟迟不愿离去。

木排由百多根杉条组成,由一个个铁制抓钉固定,然后用棕麻绳捆扎而成,每只木排上,由四人操持,识水性、强劳力,前面的两位手执竹篙,把向探险;后两位掌舵操盘,眼快手巧;遇见滩多浪急,把持不好,要么撞崖,要么搁浅,排散人亡的悲剧有之。每当春暖花开之时,升坪河中木排接二连三,放排汉光着臂膀,青筋暴出,时而排头,时而排尾,阳光普照,映出一幅幅古铜色雕像,闪放光芒。“漂过千重岭,跌落万丈崖,号子声声传天外,幺妹扑进怀里来。”山歌、号子声,带着源源不断的木材穿过升坪河,漂入长江,走进都市。

公路通了,我驱车来到嘎嘎家,一切似乎陌生,一切又十分熟悉。三间瓦房由三层楼房替代,已易主他人;山还是那座山,不见当年伐木工踪影;河还是那条河,不闻当年放排汉号子声响。我来到嘎嘎坟前,席地而坐,与天堂的嘎嘎对话。儿时的记忆,如电影在脑中浮现。嘎嘎房前的樱桃红润香甜,嘎嘎家的枇杷金黄肉嫩,嘎嘎家的桃子清脆可口。尤其是嘎嘎门前的那条河,是我戏水抓鱼的好去处。

我慢步在三龙潭电站的水渠边,一边是缓缓流动的清水,一边是悬崖峭壁,盛夏已至,凉风习习。我穿过挖匠洞、鱼泉洞,来到犀牛洞,洞口雾气弥慢,仙气缭绕,让人飘飘欲飞。犀牛不曾翻身,潮水不曾翻涌,眼前再现嘎嘎身影。七十年代末期,嘎嘎家更是热闹,升坪河上游筑坝、修渠,建电站,嘎嘎家被征用为工程指挥部。聘用嘎嘎为食堂饮事员,负责近二十人的饮食起居。

嘎嗄做的饭菜十分香甜,一个大木甑、一甑苞谷面饭、一锅青菜,然后在大铁锅内混合翻炒,泡好的大蒜、广椒、辣椒酱是最好的下饭菜,一月内,打两次牙祭,大盆猪肉,大碗米饭,大碗烧酒,这是指挥部人员顶尖口福。简单的食谱,润泽体魄,也让我体味“大锅饭”的乐趣。偶尔,嗄嗄给我开小灶,把腊肉丁与大米加水,放在瓦罐中,在火炕里清炖,满屋香气,刺激味蕾,涎水欲滴。

在河边挑水是力气活,一条桑木扁担,一对杉木水桶,一双变形小脚,穿行在羊肠小道,嘎嘎用柔弱的身驱,扛起生活的希望,哪怕背疼腰酸,总是笑容灿烂。嘎公疼在心里,看在眼里。一天,嗄公带我来到一片竹园,砍下一摞碗口粗的竹子,一根一根,劈成两瓣,一节一节,拼接成渠,把升坪河源头的清水引到屋旁,流进木缸。嘎嘎注视哗哗流水,笑意写在脸上,那是美酒,那是蜜糖,那是生命之源,那是一面荡涤心灵的明镜。清清的河水,被大山儿女转化为电能,照亮山里人的心扉。每到夜晚,嘎嘎凝视明亮的灯泡发呆,对我说:“你知道那灯泡是怎么做成的?你知道灯泡是用什么点亮的?”还自言自语:“汽车为什么会跑?飞机怎么能上天?”我摇摇头:“什么也不知道。”有趣的是,嘎嘎卷上叶子烟,塞进烟锅里,对着灯泡,“叭嗒、叭嗒”吸个不停,嘴里念叨:“这么大的火,怎么点不燃烟。”更有趣的是,夜晚,灯泡发光刺眼,嘎嘎不会开关,找了一块黑布,将灯泡包住,差点引起火灾。先进与落后,愚昧与文明,在大山里碰出火花,点燃了嘎嗄心中的灯塔。

嘎嘎带着许多未知事宜,离开了这个世界。在另一个世界,嘎嘎定会明白,升坪河上,百年风雨桥,是这样被钢筋混凝土大桥取代;巨大的水车与石磨在升坪河边是电站的新生而消失;嘎嘎生前的疑问,我已找到答案,我相信,天堂的嘎嘎一定会听见。千年油杉时而淹没水中,时而露出水面,枯萎低垂,注视日月星辰,佑护百姓平安健康。

远处传来清脆的歌声:“对面山上的姐儿,帮我做双鞋吔,哥哥穿起好砍柴,明儿接你到家中来……”循声望去,那是我儿时的伙伴科娃子。他说:“近些年,我们这里搞旅游,我养了一百多只山羊,栽了五百棵柚子树,在河里划竹排,日子过得舒坦。”

从他得意的脸上,写出升坪河的变迁。升坪河,再也不是当初羞羞哒哒的少女,升坪河,再也不是当初表清的犟汉,她,张开了强劲的臂膀,用宽广的胸怀,呼吸新鲜空气,焕发少女般的初春,播撒人间大爱的种子。

时代交出答卷,如今,升坪河流域,蓄水发电,形成平湖秋色,十里画廊,美如桂林,两岸绿树掩映,农家炊烟袅袅,三五成群的背包客,来往奔驶的小汽车,打破了往日的宁静。漂流在湖面的竹排,载着神似渔翁的游人,释放心情,放飞梦想,憧憬新的生活。

升坪河水养育了一方儿女,许多像嘎嘎一样的村妇,喝着河水,吃着粗粮,生儿育女,繁衍后代,虽未富甲一方,但把勤劳厚道融入在源源不断的河水之中,激起朵朵浪花,演凑一曲曲人类文明传承的美妙赞歌。